日本对外真正有竞争力的企业,是各种规模的“隐形冠军”。
近期爆发的“日韩贸易战”相信大家也有所耳闻,起因是日本企业是否应该赔偿殖民朝鲜半岛期间强征的韩国劳工。因为日本不肯赔偿,韩国制裁了日本几家比较大的财阀企业。
作为反制,日本限制本国企业向韩国出口三种化学原料:氟聚酰亚胺、光刻胶和高纯度氟化氢,这三种原料在生产半导体过程中不可或缺,日本企业掌控它们七至九成的全球货源,此前韩国几乎需要100%从日本进口。
近日韩国宣称高纯度氟化氢已经可以自主生产,但目前尚在生产线的测试阶段,距离投产还需要一定时间。
国内经常有日本半导体产业已经完全衰落、被韩国和台湾地区赶超的说法,实际上这种情况只存在于存储器这一领域,如果综合半导体芯片、半导体设备来看的话,日本还是世界第一。
日本在半导体领域的优势,主要体现在材料方面很高的市场份额,例如在组合化工原料方面,仅仅日本信越化学(27%)和三菱住友(26%)两家就占领超过世界市场一半的份额。
就国际产业价值链而言,一台iPhone在中国制造后,5万日元卖给客户,中国留下5000日元的附加值,而日本则有25000日元的附加值,美国则为20000日元。可以看到,在整个生产过程中,日本才是赚钱最多的,其次才是美国。
再看华为P30,1631个零部件中有869个由日本企业供应,占比53.2%。华为每年从日本进口6800亿日元,占日本对中国出口的4%。所以去年华为在大阪登广告,劝说日本不要盲目跟随美国的制裁,日本企业当然也明白这一点,因为如果华为手机卖不动,那么供应链上的日本企业也会受到影响。
汤森路透每年在世界范围挑选100家创新企业,以企业的创新产品被别的企业购入的数量进行排序。在2016年的名单中,中国大陆有1家(华为)、台湾地区有1家(台积电)、韩国有3家,日本则有34家,数量最多的是美国的39家。这些数据基本上代表着目前全球制造业的创新能力和竞争力。中国的整体专利申请数量虽然仅次于美国排在全球第二,但大部分没有被企业使用,是不赚钱的“休眠专利”。
日本战后有非常多的创新产品,在日本人投票选出的战后创新产品10强中,有些是全球消费者耳熟能详的,例如随身听、智能马桶盖等,有些是看得到的终端产品,还有更多是日常生活中“看不到”的材料与机器,例如碳纤维、超级纤维、数控机床、喷水织布机、液晶面板等。
在传统制造业方面,日本有一些产品在全球占垄断地位,例如汽车ECU、汽车SIC片、SONY感光CMO,等等。高级汽车大概有上百块中控板(ECU),日本几乎占据全球80%市场份额。2011年日本东北发生大地震,有一家重要的ECU企业受地震影响停产一个月,相应的,那个月几乎所有世界汽车大厂都停产。
华为手机用的是莱卡镜头,但后边感光部分用的则是索尼的产品。在拥有数码相机专利的前20名的厂商名单中,除了韩国三星和美国的两家企业之外,其余17家都是日本企业。现在中国为什么没有企业生产数码相机?不是无法生产,而是因为核心专利都已经被日本所占有,一投入生产就要支付高额的专利费,利润空间缩小,所以海鸥相机这一类的国产品牌基本都销声匿迹了。
在制造业的GDP占比中,日本制造业占18%,德国是22%,美国12%,英国7%。大家去日本会发现,日本的治安很好,整个社会比较祥和,收入也比较平均,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日本没有放弃制造业;而美国、英国、意大利、法国等国家之所以时不时有一些大的动乱,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制造业崩溃,失去了这个大量吸收劳动人口的“蓄水池”后,虽然整体GDP没有掉,但收入两极分化加剧,从而导致社会动荡。
日本的中小企业,政府对它的定位不仅限于经济增长,还要承担社会稳定的功能,因此日本政府对中小企业有一系列比较特殊的保护政策。工业开发区有大中小企业团地优惠制度,土地可以便宜租给大企业,但是必须带着中小企业一起入驻,另外还有技术研究组合制度、产产联合研发资助制度等。这些特殊的制度安排使得大企业即使进行对外投资,基本上还是“根留日本”,产业空洞化现象不会太严重。
而欧美国家普遍比较照顾大企业和投资者的利益,大企业和中小企业之间的关系很松散,大企业的对外投资往往会引发产业空洞化的现象。
美国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贸易逆差?一个重要原因是美国大企业的对外投资是不带中小企业玩的,而是在投资目的地另行采购,这导致本土原来的配套厂商难以为继,沦为“铁锈地带”。
国内对日本的“百年企业”比较关注。日本的百年企业多达两万多家,其中固然有很多优秀企业,但大多数规模都很小,且大多数为传统行业,数量最多的是旅馆,还有豆腐店、造酒之类,都属于小本生意,主要服务于在地经济。
这跟日本稳定的社会结构有关,很多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一个地方,这一点从日本人的姓氏中就可见一斑,例如川上、井上之类,就是世世代代居住在河流上游、井水边的人,“村上豆腐店”就是村口的豆腐店,这类老店有的甚至有上千年的历史。
百年企业中雇佣4个人以下的占47.1%,接近一半以上,10人以下的占16%,10-49人占24.5%,综合来看,80%的百年企业的规模都是比较小的,这些企业的存在自然有其社会意义,但从制造业产业发展和技术提升来看,其实没有必要将其作用抬得太高。
日本对外真正有竞争力的,是各种规模的隐形冠军企业,其中以中小企业为主,也有一些规模很大的企业,其中自然也有百年企业,但为数甚少。
1986年德国学者赫尔曼·西蒙提出隐形冠军的定义:“世界前三,50亿美元,不知名”:首先是产品在世界上名列前三,其次是营业额不超过50亿美金,再就是企业不知名。德国大概有1000家隐形冠军企业,日本世界份额第一的隐形冠军企业有200多家,如果将份额前三的都算进去,也有接近1000家。
德日之间的隐形冠军企业还是有所区别的,德国的基本都是单打独斗型,和大企业没有固定的合作关系;日本的则以系列关系(配套、分包商)为主,一定是依附于某一家大企业,大多数是依附于某一个供应链。这其中的关键是日本比较特殊的企业结构和研发体系。
日本的中小企业、隐形冠军是靠什么创新的?
创新有不同的类型:一种是市场空白型创新,也就是市场上原来没有这种模式,因为某个产品的出现而填补了空白,中美两国的企业比较擅长这种类型;另一种是市场分割型创新,对已有的市场进行细化,在某一项技术上不断突破,做得越来越好,这一类日本企业比较擅长。
日本做过调查,发现本国企业的创新90%体现在工艺的持续改良。
最典型的例子是日本的家电产品,包括这两年在国内很热门的智能马桶盖。智能马桶盖其实是美国人发明的,但在美国的市面上很难买到,因为在当地智能马桶盖主要是给痔疮患者使用,只能去医院购买。日本1967年从美国买进专利,然后不断对原本简单的功能进行改进和提升,让产品越来越功能化和精密化。
美国在做出智能马桶盖这一颠覆性产品之后就停止了进一步的创新,日本接手之后在原有的性能上不断推陈出新,使得产品越做越完美。这就是日本企业的磨合型技术。
什么叫磨合型技术?例如机械表,由几百个乃至上千个零部件组装而成,需要非常熟练的技术工人,在组装过程中不断测试和打磨产品,务求走时准确。相对应的另一种技术叫模块技术,是目前产业的主流,例如电子表的生产,电子表比机械表实用,走时更精准,组装也比较简单,属于产业技术上的革新。
模块技术出现之后,让当年的台湾地区和韩国工人,今天的中国大陆工人,不用经过几十年的技术训练和积累,只需简单培训就能够马上进行生产。
日本的长处是磨合技术,模块技术是弱项,这一特点造就了日本在汽车产业上的优势,因为一台汽车需要3-5万个零部件,虽然已经慢慢将一些构件做成模块,但大多数仍然需要人工在流水线上一个一个地组装,工人的熟练程度是非常重要的。如果不理解原理就进行组装,汽车的质量就容易出现问题。
另一方面,汽车每个零部件之间的配合非常重要,例如螺丝和螺帽的材质如果稍微不一样,一遇到热胀冷缩,整台汽车就会出现问题,甚至有安全隐患,所以要求配件厂商要有长期的磨合,从研发阶段主厂就要拉着配件厂商从材料开始创新,确保各个零部件之间在性能、保质期等方面完美配合。
这些方面的努力使得日系车的一体化做得非常好,这是日本汽车产业的特色。
这样一来,日本大企业的对外投资,反而带动了国内配套厂商的出口,因为大企业会带着小企业一起出去,把整个生态体系带到海外。
如果不能全部带过去,就仍然回头向这些本土的中小企业采购,这也是日系车在中国的生产成本一直居高不下的原因。而不愿意一起出去的企业,本身已经练就了非常强的配套和研发能力,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,可以继续和其他企业做配套,甚至自己可以到国外开工厂。
当然,这种模式也造成日本企业的并购比较困难,你买的不仅是一家企业,更是它在产业链上的位置,不见得能够顺理成章地承接下来。
日本企业的这种创新模式,我把它称为“创新垂直整合”,目前尚没有特别完整的学术上的界定。
我自己的界定是:首先是主厂带领配套企业共同创新,两者之间是供应链上的共生关系;同时各个配套企业将技术留在内部,彼此之间拥有内部模块,再对外进行磨合。
日本企业的系列关系,以汽车行业为例,基本都是顶端的主厂带着一级配套和二级配套研发新车,二级、三级再带着自己的配套厂商进一步研发配件,从而形成产业集群。类似于母公司和子公司的关系,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长久,但在股份上一般没有任何关系。
简言之,垂直整合具有以下优势:
1.研发阶段开始长期合作,品质、工期有保障;
2.大企业压成本到中小企业,自身节省了成本;
同时,由于零部件专利由配套企业掌握,在大企业经营不善倒闭时,这些中小企业反而可以过得很好。
滕川金属的冲压技术很强,先是给松下做马桶盖铝制座圈的配套,后来将技术延伸到汽车行业,给丰田、雷克萨斯等做钥匙盒、车外感应器外壳等零部件;高鸟机械原来是做服装切割的,它的看家本领是服装布料切割机;因为有切割技术,后来又给夏普做液晶板切割的配套,成了半导体设备供应商。
这些顶端的中小企业的利润比夏普这类大企业还要高,大企业的利润是跟着世界平均利润走,中小企业和隐形冠军的利润可以非常高。
不过,垂直整合、磨合型创新在新领域是不适应的。
日本大企业创新管理的尝试,虽然做的十分细致,执行起来亦按部就班,但是创新团队摆脱不了过去的路径依赖,很难有跳出格局的创新。
例如三洋的创新,进行的各种尝试基本没有脱离核心技术,依旧在家电行业打转转,但家电行业本身已经很难有颠覆性的突破,所以夏普和三洋都倒闭了,松下也面临着危机。
日本的手机、氢气汽车等产品,虽然技术磨合做得很好,但对新市场不熟悉,技术固然精湛,但是产品得不到普及,无法融入世界市场。丰田在氢气汽车的引擎就有2000多个专利,但是没有市场,现在专利是无偿给别人使用。
富士胶卷的转型比较成功。现在富士胶卷主要做制药、医疗材料和化妆品,胶卷和照相器材目前只占企业营业额的3%。富士胶卷是在自己还有资金能力的时候,收购了好几家中小制药公司,从而拥有了一系列专利。如今新业务领域的业绩比原来卖胶卷时候要好得多。
日本目前有优势的产业主要集中在在新材料,制药,生物科技,精机,精细化工,微电子,半导体(NARD,感应器,模拟IC),汽车等领域,其他一些新的战略性行业则显得乏力。
国内在介绍日本企业的时候,不是抬得太高,就是贬得太低。目前日本企业有些技术是可以的,有些是过时的。日本在颠覆性创新领域的进程是比较困难的,目前对中国还维持制造技术优势,但是在IT和因特网等方面已经不行。
在市场还没有饱和的情况下,技术拉动是有效的,持续创新会升级产品,带来很大的经济效应,但是等到市场饱和之后,只有靠颠覆性的创新才能创造经济效益。技术上的精益求精带来的边际效益会大大降低。
中国的情况是在很多领域还不够细化,市场尚未饱和,技术和产品的质量也不是很成熟。在这些领域,中国的企业还是要坚持技术主导创新。大企业领头的垂直整合当前在中国更迫切,要竭力避免“走出去”后本地产业的空洞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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